在司法实践中，负有执行义务的人为逃避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的义务，所实施的行为可能同时触犯多个罪名。这不仅包括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罪（以下简称”拒执罪”），还可能涉及妨害公务罪、袭警罪、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等。此时，如何准确界定此罪与彼罪的关系，并选择适当的法律适用原则，成为维护司法权威与保障被告人权利的关键。《最高人民法院、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》（法释〔2024〕13号，以下简称《2024年解释》）第九条明确规定：”负有执行义务的人有能力执行而拒不执行人民法院的判决、裁定，同时构成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罪，妨害公务罪，袭警罪，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等犯罪的，依照处罚较重的规定定罪处罚。” 这一规定确立了从一重罪处罚的司法原则，对统一法律适用尺度具有重要意义。本文将系统解析该规则的法理基础、适用要件及司法实践。
1 法律框架与立法演进
1.1 规范体系与核心条文
《刑法》第三百一十三条规定了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罪：”对人民法院的判决、裁定有能力执行而拒不执行，情节严重的，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罚金；情节特别严重的，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，并处罚金。”
《2024年解释》第九条进一步明确了竞合处理规则：”负有执行义务的人有能力执行而拒不执行人民法院的判决、裁定，同时构成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罪，妨害公务罪，袭警罪，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等犯罪的，依照处罚较重的规定定罪处罚。”
1.2 立法目的与价值取向
“从一重罪处罚”规则的设立，旨在实现三重立法价值：
- 避免重复评价：防止对同一行为进行多次刑事处罚，符合禁止重复评价原则。
- 实现罪刑相当：通过比较各罪法定刑的轻重，选择处罚较重的罪名定罪量刑，确保刑罚与犯罪行为的社会危害性相匹配，体现罪责刑相适应原则。
- 统一司法尺度：为司法实践中处理此类竞合问题提供明确、统一的裁判标准，减少同案不同判的现象。
2 常见竞合情形分析
2.1 拒执罪与妨害公务罪的竞合
竞合情形：当负有执行义务的人以暴力、威胁方法抗拒执行人民法院判决、裁定，阻碍执行人员依法执行职务时，其行为可能同时构成拒执罪和妨害公务罪。
- 行为方式差异：拒执罪的行为方式不限于暴力、威胁，还包括隐藏、转移财产等非暴力手段；而妨害公务罪通常要求以暴力、威胁方法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职务。
- 保护法益侧重：拒执罪主要保护人民法院判决、裁定的执行秩序和司法权威；妨害公务罪则侧重于保护国家机关的正常公务活动。
- 处罚规则：根据《2024年解释》第九条，此种情形下应比较两罪的法定刑轻重，依照处罚较重的规定定罪处罚。
2.2 拒执罪与袭警罪的竞合
竞合情形：在法院执行过程中，若负有执行义务的人以暴力方法袭击正在依法执行职务的法警，可能同时构成拒执罪和袭警罪。
- 法条关系：袭警罪是妨害公务罪的特别规定，其犯罪对象特定为人民警察，行为方式限定为”暴力袭击”。
- 认定要点：根据《刑法》第二百七十七条第五款，暴力袭击正在依法执行职务的人民警察的，依照妨害公务罪的规定从重处罚。但需注意，袭警罪的成立要求暴力袭击行为具有一定严重程度，并非所有轻微暴力均构成犯罪。
- 处罚规则：根据《2024年解释》第九条，应比较拒执罪与袭警罪（实际上是妨害公务罪的从重情形）的法定刑轻重，选择处罚较重的规定定罪处罚。
2.3 拒执罪与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的竞合
竞合情形：负有执行义务的人为逃避执行，隐藏、转移、变卖、故意毁损已被司法机关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，致使判决、裁定无法执行时，可能同时构成拒执罪和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。
- 行为对象：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的行为对象特指已被司法机关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；而拒执罪的行为对象更为广泛，包括各种致使判决、裁定无法执行的行为。
- 时空范围：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可发生在诉讼前、诉讼中、诉讼后及执行过程中；而拒执罪通常发生在执行过程中。
- 处罚规则：根据《2024年解释》第九条，应比较两罪法定刑的轻重，依照处罚较重的规定定罪处罚。在法定刑相同的情况下，基于全面评价原则和拒执罪的特殊性，实践中倾向于以拒执罪定罪处罚。
表：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罪与相关罪名竞合关系及处理原则
| 竞合罪名 | 行为交叉点 | 法益保护侧重 | 法定刑比较 | 处理原则 |
|---|---|---|---|---|
| 妨害公务罪 | 以暴力、威胁方法阻碍执行人员依法执行职务 | 国家机关公务活动秩序 | 拒执罪：情节严重3年以下，情节特别严重3-7年；妨害公务罪：3年以下 | 从一重罪处罚 |
| 袭警罪 | 暴力袭击正在依法执行职务的法警 | 人民警察人身安全与执法秩序 | 袭警罪（妨害公务罪从重）：3年以下；拒执罪：情节严重3年以下，情节特别严重3-7年 | 从一重罪处罚 |
| 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 | 隐藏、转移、变卖、故意毁损已被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 | 司法机关财产保全措施秩序 | 两罪法定刑相同：3年以下 | 一般按拒执罪处理 |
3 “从一重罪处罚”的适用要件
3.1 前提条件：同时构成数个犯罪
适用”从一重罪处罚”规则的前提是同一行为同时符合数个犯罪的构成要件。这意味着行为人的行为必须客观上侵害了数个法益，主观上具有相应的犯罪故意，且分别独立评价时均构成犯罪。
3.2 核心要件：基于法定刑轻重比较
“依照处罚较重的规定定罪处罚”的核心在于比较各罪的法定刑轻重。比较时应遵循以下步骤：
- 确定各罪的法定刑幅度：根据犯罪情节，确定各罪对应的法定刑幅度。例如，拒执罪有”情节严重”（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罚金）和”情节特别严重”（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，并处罚金）两档法定刑。
- 比较法定刑上限和下限：通常比较法定刑的上限，上限高者为重罪；上限相同时，比较法定刑的下限，下限高者为重罪。
- 考虑附加刑：在主刑相同或相近时，应考虑附加刑的轻重。例如，拒执罪在”情节特别严重”时”并处罚金”，而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未明确规定罚金刑，此时拒执罪的处罚可能更重。
3.3 限制条件：禁止重复评价
适用”从一重罪处罚”规则时，必须遵守禁止重复评价原则，即不得对同一行为事实进行重复评价后，再予以数罪并罚。例如，行为人非法处置查封财产的行为，既作为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的构成要件，又作为拒执罪中”致使判决、裁定无法执行”的情节时，应避免对该行为进行双重评价。
4 司法实践中的典型处理方式
4.1 暴力抗拒执行的处理
对于以暴力、威胁方法抗拒执行的行为：
- 造成轻伤以下后果：通常按照从一重罪处罚原则，比较拒执罪与妨害公务罪（或袭警罪）的法定刑轻重。若暴力程度一般，未造成严重后果，拒执罪（情节严重）与妨害公务罪的法定刑相近，实践中需根据具体情节判断。
- 造成重伤、死亡后果：暴力抗拒执行致人重伤、死亡的，同时触犯拒执罪（或妨害公务罪）和故意伤害罪或故意杀人罪。此时，故意伤害罪（致人重伤或死亡）或故意杀人罪的法定刑远重于拒执罪和妨害公务罪，应依照故意伤害罪或故意杀人罪定罪处罚。
4.2 非法处置特定财产的处理
对于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财产的行为：
- 一般情形：根据《2024年解释》第九条，应比较拒执罪与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的法定刑轻重。由于两罪法定刑相同，实践中倾向于按拒执罪定罪处罚，因其能更全面评价行为对判决、裁定执行秩序的危害。
- 特殊情形：如果非法处置财产的行为并未直接导致判决、裁定无法执行，或者行为发生在诉讼前而非执行阶段，则可能单独构成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。
5 实务建议与风险防范
5.1 对司法人员的指引
- 全面审查行为事实：在处理此类案件时，应全面审查行为人的行为方式、危害后果、主观故意等，准确判断其行为可能触犯的所有罪名。
- 准确比较法定刑轻重：仔细比较各罪名的法定刑幅度，特别是当各罪存在不同情节对应不同法定刑档时，需根据具体案情确定应适用的法定刑幅度后再进行比较。
- 注重法益保护平衡：在选择适用罪名时，既要考虑刑罚的相当性，也要考虑法益保护的全面性，确保所选择的罪名能够充分评价行为的社会危害性。
5.2 对犯罪嫌疑人及其辩护人的提示
- 关注竞合可能性：如果涉案行为可能同时触犯多个罪名，应关注”从一重罪处罚”规则的适用条件，避免被不当数罪并罚。
- 合理选择辩护策略：在辩护时，可基于”从一重罪处罚”规则，主张对行为人按处罚较轻的罪名定罪，或者通过论证行为仅符合一罪的构成要件，避免重罪的适用。
- 积极履行执行义务：根据《2024年解释》第十一条，在一审宣告判决前履行全部或部分执行义务，犯罪情节轻微的，可以依法从轻或者免除处罚。这为行为人提供了减轻罪责的途径。
5.3 对申请执行人的启示
- 全面提供线索：向司法机关提供被执行人涉嫌犯罪的线索时，应尽可能全面反映其行为特征，包括暴力抗拒、非法处置财产等具体情况，以便司法机关准确认定罪名。
- 理解司法裁判：理解司法机关可能根据”从一重罪处罚”规则选择适用罪名，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其他行为的纵容，而是法律适用的技术要求。
结语
《最高人民法院、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》第九条确立的”从一重罪处罚”规则，为处理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罪与妨害公务罪、袭警罪、非法处置查封、扣押、冻结的财产罪等犯罪的竞合问题提供了明确的法律依据。该规则体现了禁止重复评价、罪责刑相适应的刑法基本原则，有助于实现刑罚的公正性与适当性。
对于司法实践而言，准确适用该规则需要全面评价行为的社会危害性，精确比较各罪法定刑的轻重，并充分考虑法益保护的全面性。对于市场主体和法律从业者而言，深刻理解该规则的内涵与适用标准，有助于更好地预判法律风险、制定诉讼策略和维护合法权益，共同促进诚信社会的构建和司法权威的维护。